如果你是一個影迷兼網民,你大概早已在網上看過《The Key to Reserva》這部短片了吧?如果不,你大可自刎以謝天下。因為你實在不配……哈哈!

如果你還不知道的話,《The Key to Reserva》是最近才被發現的一部「緊張大師」希治閣(Alfred Hitchcock,1899-1980)生前沒有付諸拍攝的電影的劇本,幸運地落在馬田‧史高西斯(Martin Scorsese)的手上,並被收藏在他的資料庫裏。不過為了「種種不管是什麼的原因」,劇本殘缺不全,只餘下最後一場共三頁半的戲(中間還缺了一頁)。我們都知道,史高西斯除了是導演,一直以來還不遺餘力地為電影保育做了大量工作。為了好好保存那三頁半劇本,除了用塑膠袋把它套住、放在一個黑箱子裏外(他打開箱子時也不忘小心翼翼地戴上白手套,並說:「我連碰也不想碰它。」),他還想出了一個方法:就是把它拍攝出來。導演當然是他自己,但用的卻完全是希治閣的方法。也就是說,是馬田‧史高西斯想像是今天的希治閣來導這場戲—— 為的是「保存一部不存在的電影」。很弔詭,是不?

如是者,史高西斯真的在前一陣子把這場戲拍了出來,並上載到網上(他不是剛才完成了「滾石」樂隊巡廻音樂會的紀錄片《Shine a Light》、並在積極籌備他與李安 納度‧迪‧卡比奧四度合作的新片《Shutter Island》嗎?他哪有這麼多的時間?)。網址是:http://www.scorsesefilmfreixenet.com/ 。片段還包括了這場戲的製作特輯(Making-of)。

因為是殘本,所以沒有前文。戲開始時,畫面上劃過四條對角黑線,片名字幕過後(也是朝對角方向往上移出),黑線被一個溶鏡頭化作一把小提琴的弦,攝影機徐徐拉後:帥氣、專注的小提琴手,莊嚴的管弦樂團,紐約 卡內基音樂廳的舞台,正襟危坐的觀眾,音樂廳入口廻廊,(鏡頭左搖)一扇標示着「不准內進」的門,門被慢慢打開,一名穿著配搭得宜的標致西裝的男人拿着一個皮箱子出來,跑上二樓。一口氣直落的第一個鏡頭這時才被接上從高俯角度拍下來的樓梯。這第一個鏡頭已經具備了多項的希治閣特色:片頭的平面造型設計是典型梭‧巴斯(Saul Bass,1920-1996)式的(巴斯是多部希翁的電影片頭設計師,馳名遐邇)、鏗鏘的琴音叫人立刻想起般納‧賀文(Bernard Herrmann, 1911-1975)的配樂、皇家艾爾伯特廳Royal Albert Hall是《擒兇記》(The Man Who Knew Too Much, 1956)裏高潮戲的背景、一氣呵成的運鏡來自《觸目驚心》(Psycho,1960,不同的是逆轉了方向,當時的技術也沒能做到一鏡直落的效果)、男主角的造型十足加利‧格蘭(Cary Grant,1904-1986)、皮箱子——那會是希翁的McGuffin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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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人提著木箱子跑上了二樓某廂座(拍攝樓梯的俯瞰角度教人想起1958年的《迷魂記》Vertigo)。(像史高西斯戰戰兢兢地處理劇本遺稿般,)男人(也同樣)小心地把箱子放在天鵝絨椅子上。他站到圍欄前往樓下前排座位打量(舞臺上的樂隊與廂座圍欄形成了兩個相對的三角形),一名金髮女郎回頭眺望。(啊,《奪魄驚魂》North by Northwest裡的伊娃·瑪莉·聖Eva Marie Saint!?)男人意識到時間緊絀,趕忙在廂座上下搜尋什麼似的。他偶地抬頭,留意到嵌在天花內燈泡裡的,竟是一條鑰匙。(鑰匙怎麼可能被放在燈泡裡?──這些邏輯希治閣是不會理會的!但另一方面,燈泡與天花凹陷的多重圓形構圖,卻教人想起梭·巴斯給《迷魂記》片頭特別設計的螺旋式圖案。)男人爬到椅子上想把燈泡扭下來,但燈泡太熱,男人遂掏出了手帕把它包住。那是條繡著男人名字首字母的白色手帕:R.O.T.,果然是他!Roger O. Thornhill,《奪魄驚魂》裡加利·格蘭演的那個語多刻薄、自命風流的廣告公司總裁。

舞臺上的小提琴手看見了男人,跟坐在金髮女郎身旁的中年男伴打了一個眼神,後者示意他立刻採取行動。小提琴手竟真的便放下琴離座,叫指揮家也愣住了!金髮女郎急瘋了,卻被男伴按捺著!那邊廂,男主角仍在試圖扭開燈泡把鑰匙拿出來。攝影機繞過他臂膀沿著他的背部拉出。有人開門,燈光照在他背上。小提琴手不發半點聲音,已站在他的身後。(危機逼近──另一典型的希治閣式懸疑手法!)就在這千鈞一髮間,男主角竟蹲了下來:原來他想到了一個方法:用手帕裹著燈泡,用腳把它踩碎!(早就該想到啦!不過這些邏輯希治閣也是不管的!)就在鑰匙拿到手時,小提琴手已拿著琴弦套在他的脖子上要勒死他。男人掙扎,鑰匙掉在地上。金髮女郎目睹一切,男伴硬是把她按住。音樂越來越急速,明顯就是《奪魄驚魂》的旋律!廂座裡,肉搏在持續著。男主角靈機一觸,反手把手上的燈泡碎片插進了壞人的眼睛,掙脫了糾纏!(光是這個電光火石的動作,便已包含了四個鏡頭──又一希式分鏡頭法。)看不清東西的壞人踢到了木箱子,直衝過圍欄掉到樓下去!就在這一刻,影片出現了畫龍點睛的一筆。特寫:指揮家翻動樂譜;割:畫面出現了一張透著光的黑白分明的五線譜,指揮家的棒子作剪影在線上隨橫移的鏡頭揮舞著──也是來自《擒兇記》的構思!這一筆,到底是Hitchcockian、抑是Scorsesian的touch?有得說的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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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前文提要:史高西斯執導拍攝希治閣一段剛出土的劇本遺稿。場景、處境仿足《擒兇記》,劇情、人物卻又像極了《奪魄驚魂》,映像處理則集《迷魂記》、《擒兇記》之大成。)

回到壞人:一個錯步,失去了平衡,眼看就要墮下時,卻被他一手抓住了欄椽,整個人懸在半空。一名女觀眾目睹情形,尖叫起來,立刻引來了騷亂。驚魂甫定的男主角伸手趨前,欲拉回壞人(攝影機隨他往後移)。但太遲了,壞人一滑手便往下掉(俯鏡拍攝)。這兩個畫面,《炸彈風波》(Sabotage,1936——人半吊在自由神像的火炬上)、《迷魂記》和《擒兇記》都先後出現過。一名相信是記者的男觀眾,把握時機舉起了古老的攝影機,鎂光一閃,拍下男主角的樣子(又是《奪魄驚魂》:這次是R.O.H.被借刀殺人,誤作疑兇一幕)。擾攘過後,男主角終於得回鑰匙,成功地打開了木箱子。裏面原來是一瓶晶瑩剔透的Freixenet香檳酒,水松木塞上刻「最高機密」(Top Secret)的字樣(音樂也不知不覺地轉化為《迷魂記》的浪漫旋律)。但Freixenet?又係乜東東?

鏡頭一轉:剪接台前的史高西斯與他的剪接師兼師母黛瑪‧史娟梅嘉(Thelma Schoonmaker)。老馬做了個兩手空空的姿勢:「接發生了什麼事?…我們不知道,因為一頁不見了,怎樣也找不到…我們能做的就是把最後一段拍出來──去片!」回到畫面:壞人被戴上手銬帶走,攝影機推進廂座,男、女主角舉起香檳,碰杯親吻,攝影機繼續向前推,鏡頭往下搖,那瓶Freixenet香檳被放在冰桶裏,大團圓結局告終。究竟Freixenet係乜傢伙?

是時候揭盅了!Freixenet者,其實是西班牙一個接近兩世紀的香檳品牌,有超過十種味道可供選擇,其中一個牌子就叫Reserva Real(不過片中出現的那瓶是Carta Nevada)。每一年,Freixenet都會邀請一位荷李活影星替他們拍攝電視廣告,過去的名單便有麗莎‧明妮梨、桂莉芙‧柏德露、茱莉亞‧羅拔絲等。今年搞搞新意思,改為禮聘名導演操刀為他們拍攝一套別開生面的廣告片。果然是名家一出手,便知有沒有。也不知是那個「橋王」抑史高西斯自己,替他們度出了《The Key to Reserva》這個教老馬和我輩戲迷過足了癮頭的絕橋。這麼說,那三頁希氏遺稿──自然都是子虛烏有的了!哈哈,都被騙到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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片段《The Key to Reserva》的場景設計雖以《擒兇記》為藍本,但從標題到劇情構思,卻其實更多來自希翁的另一名作《諜網情鴛》(Notorious,1946)。不錯,就是在《色∣戒》裏出現過的那塊希治閣電影的看板(《色》片的背景是1939年,故嚴格來說,《諜》片的海報是沒可能出現的)。這部與《蝴蝶夢》(Rebecca, 1940)、《迷魂記》鼎足而三的傑作(一樣的浪漫,一樣的凄美,一樣的疑幻疑真),寫的是二次大戰時一名美國叛國分子的女兒被迫用美人計、下嫁另一納粹間諜以套取情報的故事(看出了《色∣戒》與它的連繫了嗎?)。影片的一場重頭戲,牽涉的正是一條可以打開納粹間諜的地下酒窖(藏的都是香檳)的鑰匙。希翁在片中一個名留電影青史的鏡頭,是在女主角英格烈‧褒曼(Ingrid Bergman,1915-1982)與納粹間諜的婚宴上,攝影機從大廳二樓的全景,徐徐下降,一直推到褒曼緊握在掌心裏的鑰匙的大特寫。(不過筆者認為更經典的,其實是最後男主角加利‧格蘭兵行險,把半昏迷的褒曼摟在懷中,一邊威脅著納粹間諜和他的母親,一邊逐步走下那條仿似永遠也走不完的樓梯的那個長鏡頭——也是一個crane shot。)《The Key to Reserva》借用了鑰匙和香檳的母題,既忠於希翁精神,復貼合廣告商

廣告還有一個尾聲:史高西斯坐在辦公室裏與記者調侃:「有時我真的感到他老人家就在我身旁眷顧左右。但願我能捕捉到他的right spirit罷!」Right spirit,這裏指的自是希翁的神韻,但何嘗不可以作「真正美酒」解?老馬想得真是面面俱圓,難得的卻是不痕。記者問,還有其他想拍的東西嗎?「《貪婪》(Greed)!」老馬又來料了:「不是還有劇照嗎?有劇照哇!」(註)這時候鏡頭慢慢拉出,畫面前閃過一個黑影,再拉後,窗外原來佇立一頭黑鳥。攝影機愈是拉得後(先是辦公室,繼而是整棟大廈,最後是紐約市),便愈見數不盡的鳥兒,早已把大廈團團包圍——不用說也知道:是希治閣的《鳥》(Birds, 1963)!看,老馬不是沒有幽默感的!

註:《貪婪》是德國導演伊力‧馮‧史楚咸(Erich von Stroheim)在1924年替美高梅公司拍攝的鉅製,第一個版本長達九小時(合42本),史楚咸修訂為五小時,但最後被製片家Irving Thalberg兩度下令刪剪,結果公映版本只餘兩小時十五分,被刪底片(共32本)全部燒!

舒琪